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端将起
朱涛低声啜泣,直到日头当空,他身上衣物都被晒得发烫时,他才终于回神,而后意识到那个怪物并未如同当年对待自己亲朋一般取走自己性命。
在恐惧渐渐消散后,留下的却是宛如被掏空的心。
即便六千多年过去,那个怪物仍如同阴影般凌驾于灵元界之上,即便他已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成长为了灵元脱体境界的高手,但在其面前却还是孱弱如当年。
颤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站起,体内已经恢复控制的灵元也无法遏制灵魂深处的恐惧,但朱涛明白,他要站起来,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传递出去……
“如果是那位大人,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朱涛喃喃安慰着自己,浑然忘了自己也不过只是那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他本想要逃跑,却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掉的,于是他抓住掉落一旁已经变得滚烫的佩剑,以之为支柱,终于站直身体。
看着来时的方向,朱涛心中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再次升起,他知道,下次再遇到那人,自己恐怕再无对敌的勇气了,但他必须回到那里,因损失军队而将要受到的惩罚,与那怪物的复活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不会再让你杀死明城了,绝不会!”
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在发酵数千年后变得更为深沉,与心中快要磨灭的信念冲撞着。
这一次,他想要去面对,可他真能战胜那份恐惧么?
吴长明仍在苟建名营中过着无度的日子,倒颇有乐不思蜀之感。
像他们这样的长老,在游者联盟中待遇虽然不错,但也要受到规矩管束,加之这任盟主更加在乎联盟下辖村镇的普通住民利益,不免就要减少特权。是以长老们对盟主的忠诚不假,日子过得比以前更束手束脚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苟建名的小意奉承让吴长明尤为受用,既然招揽已无可能,盟主大人又未限制归期,在此享受几日大概也没什么问题吧?
随着警惕心越发淡薄,这天中午的宴席中,吴长明并没有注意到苟建名的悄然离场。
早在修筑营寨时,苟建名就安排了地下的工事,不大的空间却足以完成许多事情,比如看押那些不适合放出去的探子,比如……密谈。
当苟建名看到等候在此的柏秋寒时却感觉到了惊讶,因为他发现了、那个依壁坐着的青年眉宇间的憔悴——那并非肉体上的疲累所带来的憔悴,而是发自内心、发自灵魂的情绪体现。
苟建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个青年高手露出这样的神情——也许那任务还是太过艰难?
带着这样简单的想法,苟建名坐到了柏秋寒身旁。
“柏先生,其实只要打乱他们,祸水东引就好了,也不用……”
“……杀了。”
柏秋寒模糊的话语未能准确地向苟建名传达自己的意思。
“您说什么?”
“五百零四人,我都杀了。”
“这……那先生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波折?”苟建名疑道。
“嗯……”柏秋寒用空虚的眼神看着苟建名,道:“遇见了朱涛。”
“那他可是看出了先生身份?”听到明城将军的名字,苟建名悚然一惊。
“应该是把我当成了游者联盟下属吧。”柏秋寒的声音依旧平淡无味。
“那,先生何故如此啊?”苟建名说话间掩饰不住喜色,却仍带着对柏秋寒的关心。
柏秋寒空洞的眼神中恢复了些许神采,他死死看着苟建名,仿佛要将这人的一切看穿一般。
苟建名并未躲避柏秋寒的眼而是挺起胸膛,与之对视。
过了良久,柏秋寒才缓缓道:“苟先生,我可以相信你吗”
“先生……”苟建名叹息,“而今之情,不是先生与我绑在一起,而是我一切都将仰赖先生,若无信任,我还不如现在就去与明城决死好了。”
“这件事……”柏秋寒看向怀中的小叶,眼中终于恢复了光彩,“或许你听完之后会害怕、会想要赶我出去,这都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你的理想并无虚假的话,那你就必须要知道,这些隐藏在灵元界阴影中的事情!”
“是!”苟建名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先生但说无妨,若我真的畏惧于此,便说明我苟建名的理想不过尔尔,先生合该弃我而去。”
于是柏秋寒再无缄口的必要,他同样坐直身体,将自己到灵元界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小叶,映城,尚华夜,界灵,中界山……
除了柏秋寒自己的来历和筑道的事情,甚至连尚华夜所经历的那苦痛的数千年,他都尽数告知了苟建名。
庞大的信息量让苟建名一阵头晕目眩,而他再看向柏秋寒时的眼神,也不仅仅是看着或能拯救他与水火的恩人,其中又多了三分畏惧、七分尊重。
“这孩子,就是……”看着柏秋寒怀中不过半岁的婴孩,苟建名逐渐感觉到那身为灵元界人无法抵抗的怨恨。
“是的,她就是界灵!”
故事很长,在柏秋寒的总结之下,也讲述了足足两小时,他虽还一脸淡然,但陡然从面对生存问题到世界本质问题的苟建名却没能稳定心神,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无法再像以往一样控制自如。
看着苟建名的神情,柏秋寒叹了口气,身为灵元界人的对方会畏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自己说了“她”在自己身边就不会有危险,但身为灵元界人,谁又会不惧那个曾屠一城、将灵元玩弄于鼓掌的界灵呢
何况——柏秋寒苦笑着——他自己也许就要变成那样的怪物了。
但出乎柏秋寒预料的,苟建名眼中的恐惧逐渐消失,那副惊愕的神情也逐渐恢复正常,这位接触了既往从不曾接触事物的大游者,带着微妙的笑容感叹道:“听闻您是外域之人时,我便想到那个传说,却不想您却真是传说中之人,而我所生存多年的灵元界,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外域人带向毁灭,又被外域人拯救。”
“终究是我们的错。”柏秋寒至今不知道其他的外域来客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但他们、他们的前辈在灵元界造成了无边杀孽,却是事实。
“只是认知的不同,何况这不是先生的错,倒不如说先生和尚城主那样的人,比我这样土生土长的灵元界人更应该被人尊敬。”苟建名说着,对柏秋寒深深一拜,“灵元界不能永远依靠您们来拯救,生也好,灭也好,或者如同现在这样永远沉沦也好,都该由我们来肩负这份责任了。”
柏秋寒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语,是在哪里呢
是那个夜晚,那个将死者妆容覆面的少年,对他敬爱却又不得不将之排除的老师说的话。
“先生,我有新的理想了,先生可不要以为我是反复无常之人。”
“请说。”柏秋寒肃然道。
“建立声名固然是我所愿,要与那些陈旧腐朽的实力区分也很重要,但若这世界本身没有改变,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苟建名拔出随身短刀,捏住刀身,运足灵元将之一折两断,“所以我要救这个世界,或许还要借助先生的力量,但最终,一定会靠我们灵元界人自己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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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我是外域人,哪怕我身负会将灵元界毁灭的隐患”柏秋寒看到了苟建名的决心,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
“我相信先生!”
对于在灵元界活了长久岁月的游者来说,信任这种东西太过理想化,理想到要被人耻笑的地步,但苟建名正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在这炎炎大地上以千年计的时光中,他依旧为那份理想努力着,而今这份信念已经升华,变作了这世界最为耀眼的光辉。
“我答应你,绝不会让‘她’变成怪物,绝对不会!”柏秋寒曾用类似的保证安慰自己,但此刻他的话语中却也带着决心,这是他对那缕光辉的回应。
苟建名离开了,不论理想多么高洁,终究只有从脚下走起,这也是苟建名一直以来的做法。
所以他仍只有如小丑般去取悦吴长明。
柏秋寒迟迟未动,这里好像已经没有他需要做的事情了。
“只会杀人?不,我要的不是这样,我要的、要的究竟是……”
苟建名或许是灵元界数十万年都难得一见高尚之人,但这份高尚并非天生,也是在痛苦与挣扎的磨砺中才渐渐散发出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光。
但是自己呢?
曾经豪言壮语看来如同笑话,柏秋寒可以帮助他人实现理想,但这条路终究不属于他,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原来我才是那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啊!”柏秋寒看着自己平整白皙的双手,露出了嘲弄的笑。
陈惠这几天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天凌晨朱涛纵马而去、蓬头垢面而归,便向他下达了探听游者联盟近来一切动向的命令,而后这位将军就将自己关在了营帐之中,一直不曾露面,只是不断有信鸽飞入飞出,却不知是在与谁联络。
对于朱涛的命令,陈惠自不敢违背,只是斥候回报却没有游者联盟大肆调动的消息,几月前那支曾经袭击映城的大军,也如同人间蒸发般不见踪影。
对于这些情报,朱涛那边却不置可否,只是让陈惠再探,这使陈惠在疑惑地同时不免又多了几分忐忑。
这样的状态,由于一些人的到来而结束了。
陈惠看着出现在营寨门口的马车,陷入了惊讶与不解之中——他从未得到这样一辆马车的消息。
而面对这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马车,陈惠的反应只有一个——打开寨门。
不说这辆马车是以什么办法避开探查,光是那赶马的车夫,就散发着远胜于己的灵元波动,陈惠可没有傻到去招惹这样的存在,对方既然是要进来,那他除了配合也别无他路。
那车夫看也不看以陈惠为首的游者,只是自顾自驾着车,向朱涛营寨的方向驶去。
“明城的人?”陈惠瞬间明悟,“只是不知道能让这种高手赶车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朱涛的帐中漆黑而凌乱,揉成一团的纸张、四散的碗盘、已经发出馊味的残羹冷炙将帐中的男子包围着。
他满头长发披散,一缕缕地干结着,想来有多日没有洗头了,丹红的衣袍上,也染满了油污墨迹,以及用来封纸的火漆蜡印。
那双瞪大的眼中满是血丝,森白的牙齿用力咬紧,涎水与血水一同从齿间滴落,加之那张苍白憔悴的脸,让这个明城将军看上去有如厉鬼一般。
朱涛却没有在意这么多,哪怕手中的毛笔几乎已经磨秃,但他却恍若未觉,依旧在那张磨得稀烂的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营帐的门帘突然被掀开,刺目的阳光让朱涛眉头一皱,心乱如麻的他转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违背自己的命令,可真当他看清来人时,就如冰水灌顶,一腔怒火瞬间熄灭无踪。
站在那里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乌黑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眼中神光似要直上天宇。
他颀长身材上着白色修身华服,同色的斗篷由金箔点缀,披在身后,无半点褶皱,而悬在腰间的一口细剑,不仅未见丝毫杀伐气,反倒更增雍容。
此人一现,连帐中的沉闷的空气似乎都清新起来,既如飞仙临尘降恩霖,又若梦幻泡影尽缥缈。
看到此人,朱涛那混乱的心绪也为之一静,这个二十年前真如谪仙般降临明城、自称为霞陨的男子,用他的强大与超然得到了明城大总管的地位与整座明城的生杀大权。
只要有他在,就算是那曾毁灭明城的怪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匹敌了。
“烦总管大人亲临,皆是朱涛之罪。”面对霞陨,朱涛再无傲气,只是跪地请罪。
“你还知道是你的罪?折了五百精锐,还用加急传书要我前来,到底是有什么大事?”即便是责问之语,这声音也是抑扬顿挫,宛若在歌唱一般。
“大人,那个怪物复活了!”
“什么?”即便是以霞陨的气度,眼中也闪过了讶异,“你是说……”
“是,就是那个曾毁灭我城的怪物!”
霞陨摆了摆手,示意朱涛不需再言,而他的识海中,却已泛起了阵阵波涛。
“界灵,界灵!居然让我先遇见了!”
霞陨的思索在朱涛看来只是一瞬,而后这个满身仙气的男子就问道:“那个怪物和他人一起,还是独自一人?”
见霞陨语气缓和,朱涛连忙将与柏秋寒的两次交手经历以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外域之人?精神力修炼到这个地步?究竟是谁?难道和当年七幻门那人一样误入?”
霞陨思考片刻,又问:“你说他是游者联盟之人?”
“是,想来那吴长明只是诱饵,游者联盟大概已经探知了我们的计划,才中途截击,却不料被我撞见,大人,只要我们将这情报散布出去,游者联盟必会遭各城群起攻之,不如……”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霞陨蹙眉,打断了朱涛的话语。
“大人,此等大事,我哪敢乱说,自然是第一个告知大人。”
“是吗,只有你知道?很好,你很好。”
霞陨轻拍朱涛的头顶,温和的目光却如要摄魂夺魄。
朱涛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脑中一震,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最后变得空洞无神——这一刻,他的灵魂已经彻底被霞陨所控制,成为了一具人肉傀儡。
“哼,你这是要向我展示力量?不过我终究会抢过来,到时候新仇旧账一并清算,这里可没有师门长辈拉着了!”
霞陨眼中泛出的杀意很快被他收敛起来,一眼望去仍是仙气逼人。他看着已失去思考的朱涛,低声自语道:“虽然过程变了,但也算有开战的理由了。”
朱涛永远不会想到,那个被他视作救命稻草的人物却亲手剥夺了他的希望,他自以为明白、却终究不懂得——对于霞陨这样的人来说,棋子,永远都只是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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