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埃拉广场
这是一个弥漫着悲观主义和幽闭恐怖的时代,暴力、极端行为肆意泛滥,怀疑论与幻灭感取代了经院哲学中固有的乐观主义精神;这也是一个极度恐慌的时代,充斥着对末日审判、大瘟疫、女巫以及频繁战乱的恐惧。
公元1413年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埃拉城内,埃拉广场上人头攒动,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兜售廉价商品,扒手瞅准时机把爪子伸进别人的钱袋子,妓女对所有可能的猎物搔首弄姿,乞丐们把破旧的木碗敲得当当作响……混杂在人群里的还有随处撒尿的狗,扯着喉咙大叫的驴子,哼哼唧唧在污泥里打滚的猪……人畜挤作一团,空气就像大杂烩,众多无法描摹的味儿胡乱煮在一锅,熬成说不出啥味的味儿。
圆形广场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大型喷泉池,清澈透亮的泉水从一尊赤裸的勇士雕塑的两腿之间源源不断地喷洒出来,雪白的水花四下飞溅。池水纯净甜美,口渴的人们都能在此取得清水。几只乌鸦懒散地停留在群雕上,乌黑的羽毛,泛白的鸟屎,均被明晃晃的阳光涂抹了一层暖暖的亮色。
广场周围分布着一栋栋历经沧桑的老房子,它们默默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看尽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富丽堂皇的大主教府邸位于广场最东面,它流光溢彩鹤立鸡群,仿佛穷人堆里的国王。这座城市的城徽是一头顶着弯月的独角兽,入城时只需要抬头就可以在城门上看得到。
一个女巫将在埃拉广场被处以刺刑,这件事吸引了一大批跑来看热闹的民众。人们对处死女巫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年轻美貌的女巫,更会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快感,使得整个看客群获得难以言喻的满足。
此时此刻,在石质耻辱柱旁,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巫被两名身着黑色教袍的教士野蛮地推搡着,强行摁坐在一截沾染鲜血的削尖的木桩上,她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传入人们耳朵里的却是魔鬼的嘶吼,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垃圾、石头、烂菜叶劈头盖脸地淹没了可怜的红发美人。
人群里爆发出粗野的狂笑,不断有人呼喊着:”绞死她!绞死邪恶的女巫!”
埃拉城的没落贵族阿戈兰特出现在喧嚣的人群中,他已度过了人生的四十五个春秋,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阴沉得如同雨季的天空,一双熠熠生辉的蓝眼睛藏匿于深陷的眼眶里,令人联想到吃人不吐骨头的食腐动物——胡秃鹫。阿戈兰特虽然血统高贵却一贫如洗,因此总觉得这世界对他有所亏欠,总是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生性怪癖,喜欢独来独往,常年居住在城外一所破败阴森的宅子里,暗地里人们称那所宅子为“鬼堡”。埃拉城从贵族绅士到医生理发师农民,谁都不肯光顾那座鬼屋,甚至连小偷也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晦气。
这会儿,阿戈兰特漠然地望着群情激奋的围观民众,一丝难以抑制的厌恶划过他冷酷的面孔,女巫痛苦的哀嚎并未博得他的半分怜悯,身旁市民的议论却一字不落地灌进他的耳朵。
“这骚娘们犯了什么罪?”鞋匠昆托皮嬉皮笑脸地问大伙儿,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女巫完美无瑕的胴体。
“她对主人的一头母猪施了巫术,迫使那牲口发疯似的啃掉了婴儿的右脚,在她贪婪地吮吸婴儿的血液时,被人当场抓住。听说她还曾用一个眼神闷死了孕妇肚子里的胎儿。”围裙上沾满鱼鳞的卖鱼婆西蒙娜煞有介事地解释说。
“她还魅惑了包括男主人在内的二十七个男人,其中还有两个虔诚的神父!”一个流浪汉说。
多么熟悉的场景!阿戈兰特不经意瞥了一眼美丽的红发女巫,神经质似的浑身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内心最痛苦的角落,他连忙收回撒出去的目光,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不合时宜地跑来捣乱,广场上,猝不及防的人们追着被风卷走的帽子乱跑,人群里立即亮出几个醒目的秃脑袋。一个秃子正气急败坏地被自己的帽子牵着鼻子跑,冷不丁撞上两个素不相识的黑衣人,不由分说,他就被堵住嘴巴强行拖走了。
这个心惊胆颤的秃子正是埃拉城有名的裁缝贝尼托先生。他被蒙上眼睛带到附近一座黑漆漆的屋子里,同时被抓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倒霉的秃子。屋子里的强盗们刻意不说话,但听得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难猜出强盗们施暴的情形。
裁缝贝尼托两腿筛糠似的哆嗦着跪下去,嘴巴里还在喃喃地说:“我的上帝啊!”他的膝盖刚刚触及地面,立即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一只冰冷的魔爪扣紧他的后脑勺,每根指头恨不得掐进他的皮肉里。
裁缝只觉得自己脑后的皮层被铁钳牢牢地钳住了,而且还拼命地向外撕扯着,疼得他龇牙咧嘴:“这伙人想剥掉我的皮!”
他竭力回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到底得罪了哪位大神啊?下这样的狠手!除了做活计时难免偷工减料些,我也没招惹过谁呀!”
埃拉广场上,庄严肃穆的玛利亚大教堂静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它那居高临下的圆形穹顶试图将教堂内幽暗神秘的世界与外界的喧嚣隔离。但这是徒劳的,成群结队来自城镇乡村的男男女女涌进大教堂,男人们粗鲁地高声呐喊,女人们像生孩子那样尖叫,在那幽深阴暗的大教堂里,流淌着骚乱与恶臭,希望与悲伤。
阿戈兰特走进教堂,隐藏在一个角落里,厌恶地注视着近乎癫狂的人群,他的目光同时带着鬣狗捕猎时的警觉。
过了片刻,管家德蒙神色匆忙地穿过人群走来,附在阿戈兰特耳边说了些什么,阿戈兰特皱着眉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着:“把那些秃子都放了!”
教堂高高的穹顶之下,在癫狂的男女信众中,一个戴着黑色宽边无檐软帽的男子显得心不在焉,女信徒们那神经质的尖叫让他浑身难受,此时此刻他满心想的不是神,而是这些被上帝弄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他那又厚又长的褐色假发像破旧的毡片从脑门前耷拉下来,让人联想起狗脸的模样。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了,即使偶尔露出来,也只能看到耷拉着的低垂的眼皮,仿佛那眼睛见不得光似的。
男子装模作样跟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信徒身后,那女人尖细的声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终于抑制不住体内强烈的冲动,假装疯魔,抓起她一只纤细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如果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游吟诗人,如果他是位风流倜傥的骑士,这种行为的效应会被视为浪漫,然而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卑贱,等着耳光落在脸上恐怕是最好的报应了。
他赶紧用另一只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帽子,生怕人家一巴掌扇飞了这无辜的小玩意,要知道这身行头可来之不易。
熟料,被吻手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矜持的小姐,她回头放荡地大笑着,身子像常春藤缠绕过来。女人恐怕也没料到,她又被粗鲁无礼地推开了!并且,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从这男人的喉咙里传来两个自相矛盾的声音:
“给我滚开!”粗声粗气、恶狠狠的声音。
“来吧美人儿!”不男不女、饥渴难耐的娘娘腔。
两种声音来自一具躯体!
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向四周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跟她讲话,于是疑惑地审视着推开她又讨好她的那个混蛋,对方则竭力地把脸藏进浓浓的阴影里,连脸上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你到底什么意思?”女人面红耳赤地问。
“不想死就赶紧滚开,有多远滚多远!”粗鲁无礼的谩骂声再次从那人喉咙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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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美人儿,快来浇灌我枯竭的灵魂!”另一种太监般的娘娘腔则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渴望。
“两个……声音?从一张嘴巴里?”女人顿时脸色煞白,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
那男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双手却紧紧地捂住了嘴巴,夹着尾巴仓皇逃窜了。
“该死的,你搅黄了我唾手可得的美事,我要杀了你!”娘娘腔愤愤不平。
“闭嘴!你这个蠢货!不想被绞死就少惹麻烦!”粗喉咙气急败坏。
“是你怕被绞死吧!”
“你就不怕被烧成一滩恶心的油脂!”
争吵声随着戴宽边无檐软帽的怪男人的离去越来越远,很快被人潮淹没了。
“巫师,他是个巫师!”女人昏厥过去。
阿戈兰特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他警惕地随着移动的人流挤过去,透过人缝,他隐约看到教堂冰冷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阿戈兰特心情激动地挤到患者身边,蹲下去努力分辨昏暗中的人脸,他扯了扯女人帽子下零乱的头发,似乎想确定那头发生长得是否牢固。他假装自己是个医生,轻轻地把手伸进女人脖颈后面,看样子像是要把患者的头扶起来,实际上那只大手悄悄地抓紧女人脑后的皮肉,连带着头发,猛得向外拽扯!
“啊!”女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她醒了。
在周围人一片赞叹中,阿戈兰特失望地攥着一缕女人的头发逃开了。这女人不是他要寻找的人。
“巫师!”那女人醒来后喃喃地念叨,阿戈兰特却早已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埃拉广场西边发生了意外事件,骚乱像涟漪一样不断向外扩散,波及了广场各个角落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更多的好事者激起滚滚浪潮向着出事的方向汹涌而来,险些酿出人命。
“听说了吗?发生了可怕的事!”法官桑德罗家的胖厨娘大声嚷嚷着。
裁缝贝尼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理会这个胖厨娘,他还在为被人莫名其妙劫掠的事气恼,到现在他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就因为是秃子,他与另外几个好市民被一伙强盗捆绑虐待,那伙人却逍遥法外溜之大吉。
“有人在母子楼劈开的墙壁中间发现了一具男尸!他的血像喷泉一样染红了墙壁。”胖厨娘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像水一样静静地从她的瞳孔流出来。
裁缝贝尼托吓了一跳。
“据说魔鬼啃掉了他的下半截身体,鲜血喷出来,几乎流淌成河啦!”
“天哪!上帝保佑!”裁缝贝尼托忙不迭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比起这倒霉鬼,自己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他又暗自庆幸起来。
“过去看看吧,大伙儿都朝那边挤呢!”胖厨娘说。
“呃,会做噩梦的。我可不想去。”
胖厨娘撇了撇嘴,把自己胖嘟嘟的身体推入人潮中。
广场西边的母子楼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不断有新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涌进来,使得每个人的脑袋都像楔子,被牢牢嵌在其中,连扭动都成问题。人们的情绪好似沸水锅里的乒乓球,无论如何也打压不下去,他们的激动大于恐惧。
老旧的母子楼原本是一体的,地震把这座塔楼从中间劈开,留下半人宽的裂缝,平时连野狗也不会钻,不知何时硬嵌进去半个人,他的下半截身子不翼而飞。
挤在前列的人目睹了最惨烈的一幕:那人背对着奔腾而来的人潮,脖子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殷红的血水已凝固。最骇人的是,他腰部露出森森的白骨茬,腰部以下的部分完全断裂消失,血迹斑斑的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他那被舔舐干净的骨头。
胖厨娘挤进母子楼的背面,恰好面对着尸体因惊恐而变形的脸,那双眼睛黑洞洞的,眼珠子没了。
“天呐,那不是杂货店的哑巴嘛!”有人认出了死者。
“没错儿,我在侏儒蓝侬家的杂货店里见过这家伙,只会俩手乱比划。”
“得赶紧给侏儒蓝侬捎个口信呀!”
人群忽然被劈成两股分开,喧嚣声逐渐平息,埃拉城以严苛出名的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以及几位神职人员跟在后面。
天擦黑的时候,“老好人“旅馆的女招待莫妮卡正忙着安排客人们的晚餐,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他湿透了的黑色褂子皱巴巴地贴着身体,头戴一顶无檐帽,肮脏零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尽管他有意遮掩,女招待依然看得出他脸色非常不好,像大病初愈的人。
“住宿吗?”女招待莫妮卡用行家的眼光迅速从上到下打量着客人,“你这是怎么了?”
客人始终不肯把眼睛从头发下露出来,他低垂着头,眼皮子也不敢抬起来:“掉进阴沟里了。哦,我要住宿。”
娘娘腔,女招待莫妮卡心里默默地想,她又瞥了一眼:他的帽子和头发是干的。她笑容满面地对这奇怪的客人说:“找对地方啦,这里就像你自己的家,饭菜住宿包你满意!”
对于“老好人”旅馆来说,今天晚上可不太平。埃拉广场上此起彼伏的抗议声震破了大伙儿的耳膜,客人们咀嚼着又干又硬的粗面包和生蚕豆,喝着略微咸了点的蔬菜肉汤,一边议论着发生在母子楼的惨案,没有人在意不用油煮的菜蓟味道寡淡。
新来的古怪的客人则远远地坐在酒桶上,既不吃也不喝,也不参与其他客人的话题。
旅馆的屋子里还挤着一群鸡、几只绵羊、一头猪。似乎被广场上的呼喊声惊吓了,几只母鸡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徘徊,“咯咯哒”叫个没完;绵羊也哆哆嗦嗦地靠墙站着,无助地望着无暇顾及它们的主人。
店主彼得罗提着灯笼从黑乎乎的阁楼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飞扬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他扛着一块灰尘厚积的木板,正准备用它来支起一张新饭桌,耳边却听到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
“老板,我可以住阁楼吗?我不会少给你半个子儿的。”问话者双目低垂,显得很谦恭,原来是坐在酒桶上的新来的客人。
“那可不成,阁楼是堆杂物的地方,除了老鼠,从来就没有住过其他生物,光是灰尘就够你受的!再说了,楼梯又陡又不结实,万一有个闪失我可赔不起!”旅馆老板彼得罗断然拒绝了。
“让我住阁楼吧,我受不了那些咯咯叫的母鸡,再这么下去我会扭断它们的脖子。”客人坚持说,“我付双倍价钱。”
旅馆老板彼得罗犹豫了,他暗自思忖,既然客人自愿住进那鬼地方,干嘛要拒绝呢?彼得罗又瞧了瞧这个怪人,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于是坚决拒绝了客人匪夷所思的要求:“阁楼又黑又乱,倘若你不小心摔断了腿,我可没有半个子儿赔你。你还是待在温暖的客厅里吧,大伙儿挤在一起要暖和得多。”彼得罗说。
“我就要住阁楼!”客人顽固地坚持说,“你不答应,我就离开你的旅馆,并告诉大家,我在这里受到了不友好的待遇。”
“莫妮卡,马上去阁楼,收拾出一块睡的地方给这位客人,别忘了带些干草上去。”老板彼得罗无可奈何地说,他冲一脸不悦的莫妮卡眨眨眼,似乎说,“这是个难缠的家伙!”接着他又对客人说,“稍等,一会儿我亲自带你上楼,要知道那楼梯年久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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