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章 崇平帝:此为平虏策所言,朕如何不知?
大明宫,内书房
崇平帝看向对面的少年,目光温煦中带着亲近,说道:“听戴权说,你去了都察院?”
贾珩道:“昨个儿圣上吩咐臣去都察院辅佐查案,臣就过去看看,但不想许大人告了病。”
崇平帝笑了笑,说道:“朕昨晚派人给他递话,让放了于德之子于缜,今早儿他告病的奏疏就递到了朕案头。”
贾珩闻言,心头微动,面色沉静看向那中年皇者,道:“圣上,昨夜之举定有深意。”
崇平帝看了一眼贾珩,并未继续提及此事,而是说道:“你看看这个。”
说着,从书案之上取过一封奏疏递将过去。
倒不是韩癀递上的请罪奏疏,而是两江总督高仲平递交的奏疏,要在两江之地试行一条鞭法,清丈田亩,严查托献的土地,要求地方官绅补齐欠缴赋税。
这个时候的官绅,也就是举人阶层以上有着免税赋差役特权,很多普通百姓多是投献至麾下。
贾珩阅览完奏疏,目光闪过一抹思索。
不得不说,这位高仲平的确有着远大的政治理想,一条鞭法,考成法尽数安排上,先试行两江,那么两江功成,也就是推广全国。
显然给他一个两江总督是不够的,那时候就是载誉归京,成为内阁首辅。
贾珩整容敛色,提醒说道:“圣上,变法革新一事,不可操之过急。”
“朕知道不可操之过急,但这一次机会殊为难得,正值北方大胜,朝中政局平稳,可以试行革新之策,当然,朕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崇平帝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少年,清声说道。
眼前少年在抚治河南时,就曾以雷霆手段平抑中原豪强,剪灭横行不法的士绅大族,在中原之地至今仍有酷吏之名。
贾珩闻言,情知崇平帝已经对变法革新动了心思。
这就是一连串的对虏大胜给予了崇平帝道路自信,而且高仲平虽然离中枢多年,但也在影响着天子的治政之道。
事实上,哪怕是他在刚刚君臣际会之时,也曾提到挟军事大胜之威行革新之策,现在倒不是他改弦更张,而是从他的节奏而言,不想这么早与文臣官僚集团碰上。
因为他还没有茁壮成长到那一步。
当然如果他站在天子的视角上,或者他拿的是天子的剧本,刚刚执虏酋大胜一场,不趁机变法图强还趁着什么时候?
如此一说,现在动江南一地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让高仲平在前面冲锋陷阵就是。
贾珩道:“微臣以为,如实是可行,可将试行新政的地域暂限定于江苏一省,而且微臣还有一些可完善一条鞭法的建议,比如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以及废两改元。”
一条鞭法如果不配合火耗归公,最终征收折色银的成本还是会转嫁到百姓的头上。
值得一提的是一条鞭法是将田赋、徭役两项总括为一条征收,不包括丁税。
封建时代,朝廷的税收来源主要是田赋,但官府不论是迎来送往,还是修桥铺路乃至河工水利,这些都需要百姓服着徭役。
此外还有其他杂税厘金,现在一条鞭法就是赋役合并,而此外的丁税,也就是人头税,后世唤作社会抚养费。
有趣的是,明代的丁税也多为官员侵吞,同样没有入缴国库。
不管怎么说就一句话,按着田亩征收就是财产税意味浓郁,田亩多的地主就要多交税,然后由官府雇差役去做一些修桥铺路的工作,某种程度上缓和了阶级矛盾,缩小着贫富差距。
税收本身就是国家机器调解贫富差距的有效手段,不能总是劫贫济富。
但征税的难点在于让官绅子弟,自己去征自己的税。
“哦?”崇平帝闻言,目中见着疑惑,说道:“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此为何意?还有为何只行江苏一省?”
果然,子钰也是有着革新之策的,当初初至内书房,与他纵论前朝之治政得失,变法革新之言,似乎言犹在耳。
贾珩道:“圣上,先说江苏一省,江南地域广袤,先前刚刚分置安徽,江南士人正是瞻前顾后、踯躅迟疑之时,两省之中江苏一省尤为富庶,朝廷要行新政可先择江苏一省试行,如果成效斐然,再缓缓推延至南方几省,也不用担心精力不足,官吏阳奉阴违。”
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可以扩大税基,而且此法有着平行时空历史的成功可能,说明高仲平大概是能搞成的,那么如果真的载誉而归,进入内阁,他也需要考虑对朝政的影响。
换句话说,他需要插一手,迟缓崇平帝潜邸时的宠臣高仲平功成进入中枢,宰制天下的速度,再适时增加一些功成难度,更多凸显自己的作用。
没办法,到了这个层次,不可能不争权夺利。
现在天子对他言听计从,但高仲平入京之后呢?
崇平帝道:“朕原本也无意大动干戈,只是既为两江,也该一体,成效当更为显著才是。”
贾珩沉吟了下,说道:“微臣以为,船小才好调头,如果江苏一省出现乱子,中枢也能及时应对,雷霆处置。”
崇平帝闻言,目光闪了闪,说道:“子钰是觉得一旦推行,会引发乱子?”
贾珩道:“圣上,微臣是担心江南为财赋重地,如是新政出了差池,会影响到社稷安定,如是圣上觉得江苏一省较少,可以将河南省域税赋丁役按一条鞭法征收,中原与江苏两地可谓一南一北,各择一省,也可互相印证得失成败,总结教训,明年或后年再逐步推行至江南乃至全国。”
那时候不论是江苏还是中原,一旦闹将起来,就能以重兵镇压。
反之四处铺开,推行此策的能臣干吏还不齐备,就容易好事变坏事。
而河南方经大乱不久,成效定在江苏之上,那时候更能暴露江苏士绅因一己私利抵抗朝廷国策的丑陋行径。
崇平帝思量了一会儿,倒也察觉出一些妙处,点了点头道:“子钰此法甚好,一南一北也可堵江南士人之口,只是河南方面,河南巡抚史鼎可能施行?”
贾珩道:“河南之地蒙中原离乱,百废待举,也不像江南那般富庶,先前宗藩也被压制,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反而阻力小上许多。”
崇平帝点了点头,问道:“子钰方才提及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又是何意?”
贾珩又道:“高总督行一条鞭法,无非是节省征收之中的浮费,但不能不虑地方差役胥吏,往往托词征收折色银熔铸解运至炉应有火耗,而再增浮费,况且都收税银,银子数量不多,又致谷贱伤农,朝廷一旦铺开施策,需要考虑因地制宜,实物与折色并重,如一条鞭法都征银两,也不利于国家储囤粮秣、救灾备荒,是故欲解此弊,朝廷一来火耗归公,二来可逐步废两改元,以银元代替银两,使之可便利承兑百姓手中的铜钱,再以收揽中枢,购买粮秣,自成循环。”
现在的币制,主要还是金属制钱,贯钞、银票在平常百姓中基本用不到。
崇平帝沉吟说道:“好一个火耗归公!此法就可杜绝官府将田赋摊派至普通百姓头上,好!”
贾珩紧接着说道:“至于摊丁入亩,就是将丁税也尽数折抵至田亩之中,这样废除丁税,可节省普通百姓生养开支,也为民心所向的德政。”
不收人头税,的确是一项德政。
崇平帝目光闪了闪,道:“这是合田赋、徭役、丁税于一体,改以田亩而收,需得清丈田亩才是。”
迎着天子若有所思的目光,贾珩轻声说道:“废两改元则是我大汉可筹建皇家银号,改以银币制钱代银两通行四海,这皇家银号几如山西晋商票号,彼等以商人信用发行银票,富贾巨室因携带银两不便,是故行商多用银票,如是朝廷为天下第一钱庄,便利天下商贾,促进商贸繁荣,也能为国家多辟财源,好处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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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平帝点了点头,说道:“户部也有票号,不过局限在京城一地,为何不将之推行天下?”
贾珩道:“圣上,臣以为皇家银号可以在大江南北开设分号,设之于诸省府治并富裕州县,以朝廷威信为票号凭证,天下商贾有了银子也会存进银号,当然也不排斥地方商贾开设银号,但要受皇家银号以及专官监督银钱度支,由户部发放执照,同时放一笔准备金给皇家银行,以防挤兑破产,而户部乃为度支钱粮之所,不宜操持此事。”
这个时候,还没有信用以及背书一说。
但此事还有个隐患,就是银号可能成为官僚的提款机,然后里面存了取不出来,官僚的吃相可能不好看,这个需要皇家银号自成金融系统,由内务府操持最为合适不过。
将来晋阳还有他的孩子,或许就能去银号……三代金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就叫做愚公移山,钉钉子。
真就应了一句话,好位置犹如艾滋病,只能通过母婴、血液和性传播。
当然,在此之前,银号之设可先在金陵、杭州府、苏州府这样的富裕之地试行。
总之通过改革金融,实现他对大汉经济命脉的掌控,渐渐绕过户部,实现财、军自成体系。
崇平帝一时间觉得银号一立可能会侵蚀户部的职权,倒是有些举棋不定,抬眸看向贾珩,问道:“子钰也通货殖之道?”
贾珩道:“臣读的杂书多一些,齐国之管仲,以货殖经济之术而使齐国富甲于列国,臣虽不才,唯愿庶竭驽钝,为圣上寻出富国强兵之法。”
崇平帝打量着少年,暗道一声王佐之才,问道:“你继续说说银元,朕觉得其中似大有门道。”
贾珩道:“皇家银号与户部的铸银局铸就银元,代替银两通行南北,以为缴税、给俸、购置大宗物件靡费,百姓平常购买衣食仍如往日用着制钱,如是便利也可逐步用着银元。”
因为银子除却携带不便,交易换算并不容易,比如成色不同的银子换算也不一样,不如由朝廷融铸银元。
他倒不是要拉着大汉近亿人,陪着他回到穿越前的后世。
而是改革币制,为一条鞭法的征税体系服务,以金银铜三本位,用制钱作为日用所需,以银元购买大宗商品,再以银票促进商贸交易,这就是大汉的经济。
崇平帝闻言,两道瘦松眉之下,目光闪烁,问道:“子钰之意是发行新的通宝?”
贾珩道:“圣上,铜币通宝仍可用,而是改铸银币替代银两,然后便利商贸,以银票用之大江南北,如此既可便携,也能节省交易靡费,今官员俸禄发放多以米钞银掺杂,官员多有厌弃宝钞者,如今改以银票,或者宝钞也可向银行承兑一定数额的银子,时间一长,人心自然视银钞一体。”
现在官员发放俸禄,也是米、钞、银三种混合,当然,关键还是不能滥发宝钞,否则很快就会成为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崇平帝闻言,也明了其意,就是接管晋商的票号产业,由皇家票号接管,说道:“币制之动牵涉到户部方方面面,你和齐卿、林卿可拿出一个章程来,内务府那边儿倒是可以筹建一个皇家银号。”
如能以银币代银两,消弭一条鞭法的不利影响,倒不失为一条良策。
贾珩领命称是,又说道:“圣上,微臣以为,在江南之地清丈田亩,也要提防士绅豪强会酿出一些乱子。”
崇平帝道:“你大婚之后不是去江南领军清剿海寇,看看此事如何料定?”
说着,想了想,说道:“高仲平前日上疏,提及江南大营,想要如常例收回部分江南大营的职权,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可有必要?”
这位帝王显然也考虑到变法革新会酝酿的动乱,提及江南大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贾珩道:“江南大营一直是南京兵部和两江总督府以及江南大营营帅,三方协商共同提调,当然也要知会神京兵部,如按以往例制提调兵马,倒无不妥,只是目前江南大营水师毕竟要南下剿海清寇、北征讨伐东虏,而且微臣想要去山东登莱、天津卫绸缪对虏之策,乃至统一筹建海师,微臣以为江南大营六卫的镇海卫水师,是否再斟酌一二?”
江南大营是在他接手之后,再加上前任两江总督沈邡抚军不力,不复为两江总督衙门统领,高仲平刚到两江,分明要收回职权。
或者说,天子也不会将所有兵马都交在他的手上。
而高仲平在在四川也是能征善战,军功赫赫。
崇平帝道:“水师仍收归中枢而用,这个倒没什么,子钰筹备海师,可是要以朝鲜水师跨海横击辽东?”
“圣上明鉴。”贾珩道。
崇平帝倒是感慨道:“此为平虏策所言,朕如何不知?”
从平虏策进献之后,的确是按着策疏一步步实现,给人的感触实在不一样。
崇平帝想了想,然而看向贾珩,问道:“朕听咸宁说,昨个儿高镛吃醉了酒,在曲江池边儿的酒楼闹事儿,被你将人押到了锦衣府?”
贾珩道:“昨个儿高镛是喝醉了酒,对锦衣府多有不逊之言,而后更是大打出手,微臣唯恐高镛酒后出事,将人关押到府衙,今天正说放人回去。”
崇平帝道:“高家二郎是鲁莽了一些,这些官宦子弟依仗父辈功勋、荣耀,不知克己修身,恭谨谦让,多行不法之事,在锦衣府里稍稍教训一下,也是好事儿。”
说着,崇平帝顺势说道:“昨日韩阁老进宫,提及其子韩晖也有涉及科举舞弊案中,朕闻之颇为惊讶,想了想,就派人去都察院知会许卿,你回去以后代朕登门劝劝许卿。”
到此时,崇平帝才将其中关要点破,毕竟前面才说了不论事涉到谁,一律彻查,紧接着就出尔反尔,多少有些不光彩。
贾珩点了点头,道:“微臣回家以后,就去见过许总宪。”
旋即,感慨了一句道:“此事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微臣当年与韩阁老之子韩晖也有些交情,不想竟行此投机取巧之法。”
崇平帝沉声道:“此事为方焕泄题在先,朕之意是让韩晖再重新考过一场,再行以文法不通,即刻黜落就是。”
贾珩道:“圣上宽宏雅量,微臣佩服。”
天子也算是给他交底了,就是用韩晖之事去挟制韩赵二人,为即将到来的革新新政扫清障碍。
起码中枢层面能够达成默契,也就科道可能沸反盈天,至于地方的阻力,有高仲平或者说他后续前去料理,问题倒不大。
这的确是一个变法革新的窗口期。
崇平帝道:“那朕过段时日就拟旨,就先在江苏与河南两地行一条鞭法,这几日你也好好筹备婚礼。”
贾珩道:“臣谢圣上。”
大婚之前也就这么一点儿事,待大婚结束,就可顺势南下。
正在这时,戴权进入内书房,说道:“陛下,李大学士和齐阁老返京,递了牌子,想要求见陛下。”
崇平帝目光闪了闪,说道:“宣。”
戴权领命而去。
崇平帝看向贾珩,说道:“李齐两卿来的正好,你随朕一同见见,正好,你和齐昆商议一番币制改革一事。”
贾珩起得身来,拱手道:“臣遵旨。”
经过这段时间过去,李瓒也终于回京了,等会儿可顺势提及史鼐出镇山东提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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